父亲不容易

□文彦群     

    我心里藏着一个秘密，埋得很深很深，几十年了，从不曾向人说起，我怕别人无法理解。

    那时，我小学还没有毕业。一个周末，忘了是初春还是盛夏，在清早还是午后。父亲从学校放假回来，带我去家门前的沟里给牛割草，浓荫遮天蔽日，深谷寂静无声，好像就只我们父子两人。

    父亲为人严肃，我自小惧怕，所以知事很早，懂得看眼色行事，小小时候就成了家里的重要劳力。平时干活，父子无话，一对沉默寡言人，各自忙活，有什么事情，也多是由母亲在中间传话。

那天，父亲在沟底割草，我就在不远处。看他一会儿停下来吃烟，我只管自己往草高处去。但不知怎么，突然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哭声，那种低沉的、压抑的、撕心裂肺的声音，从胸腔里慢慢挤压出来，由远及近，由低渐高，强烈地冲击着我的耳膜和心扉。抬头四顾，不见人影，满沟里就我父子二人啊！再看，父亲蹲在那里，双手抱头，我这才明白了。我惊慌失措，跑到父亲附近，却不敢近前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，只是听着父亲如牛一样的哭声。

生产队刚拉牛散社，我家里四口人，分到三个人的地，几件农具，与别人家合分一头老牛。全家只住一个窑洞，牛圈就在窑里头。人畜共处一室，生活的窘态，只此可见一斑。

那时，日子艰难，又家事不宁。爷爷还在世，一个大家庭分成三家，大伯一家住老屋，新收拾的地方，就两只窑洞，爷爷奶奶与小姑一个，我们一个。可能也因分家不均、老人养老的问题，母亲时有唠叨。父亲那时的心境，可想而知，左右为难，脾气日渐暴躁，动辄发怒，有时竟至于口出恶声。

我小时候，就是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，从此养成了不爱说话的习惯。多年里我一直不能理解，向以刚强示人的父亲，为什么会有那一次的纵情大哭？有多少艰难与委屈压在他的心头？在我少年的记忆里，父亲只哭过两次，一次是爷爷过世，一次是奶奶过世。那时，父亲还不到我现在的年纪吧。

多年以后，直到自己娶妻生子，人近中年，理想远去，事业止步，矛盾是非纠缠，心情悲凉苦涩，整日面临着种种的生活压力与精神困境，而不能被最亲最近的人所理解，在一次次地心生抑郁，一次次地陷入绝望，一次次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过后，我才开始深切体悟到活人的艰难，也才慢慢地理解了父亲那些年的不易。

父亲不容易，我也不容易，但历经磨练，我毕竟一天天坚强起来。大哭过后，我会吞咽下所有的委屈，力挺起并不伟岸的身躯，以一个男人的姿态，独自面对艰难困苦，走过生活的风风雨雨。还有，要不忘适时地腾出一只手，去尽力帮如今已经老了的父亲一把。

2016/6/2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