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犁评说周作人

□文彦群

中国现代作家中，周氏兄弟可谓双峰并峙的人物，既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战将，又是现代文学史上影响至深的大家。孙犁一生最为仰慕和尊崇大先生鲁迅，却对二先生周作人不仅不喜欢，简直说有几份鄙薄厌恶也不为过。

 1974年，正值病中的孙犁，用废纸为旧书《鲁迅小说里的人物》包装书衣，睹物思人，颇多感慨。他想到鲁迅一生，“惟光惟热，光明照人，作烛自焚”，却过早病逝，令人痛惜。而娶日本老婆，投靠日本鬼子的“无聊作家”周作人，竟活了80多岁，自称遐寿。孙犁叹其“毋乃恬不知耻，敢欺天道之不公乎！”

新时期以来，“周作人热”空前高涨，对于此种文坛时风，孙犁一贯持保留态度。1982年，他为贾平凹散文集做序时说，周作人的闲适超脱是虚伪的，因此在他晚期的散文里，就有了那些无聊、烦絮、甚至猥亵抄袭的东西，就其情操而言，既不能追踪张岱，也不能望背沈复，甚至比袁枚、李渔还要差一些。在孙犁看来，一个号称闲适的人，很难想象，他竟能心甘情愿与入侵的外敌心安理得地握手合作。

 周作人晚年喜读乡贤、偏僻、琐屑之书，好写读书记文章。1987年，孙犁在《知堂书话》书衣上题字，说周作人的这类文字，平铺直叙，缺乏温情，没有是非，“说是没有烟火气则可，说对人有用处，则不尽然。”他认为文章淡到这种程度，对人生的滋养就很有限，其实质是颓废堕落的表现。

 到1991年，为《知堂谈吃》题跋，又引发孙犁的感慨：文运随时运而变，周氏著作，近来大受一些人青睐，好像过去的读者，都不知道他在文学和翻译方面的劳绩和价值，直到今天才被某些人发现似的。即如周初陷敌之时，国内高层文化人士尚思以百身赎之，是不知道他的价值？在大是大非面前，周作人糊涂不争气，软骨头当了汉奸，丧失民族节气，当然不值得同情，就连钱钟书也曾讽刺说：除向日葵外，没谁像他那样亲日。

 曾有理论家认为，孙犁一直不能原谅周作人的落水失节行为，是其思想的局限。我们知道，孙犁是从抗日战争的凄风苦雨中走过来的作家，戎马生涯造就了他的战士气质。有些青年人，没有受过敌人铁蹄入侵之苦，国破家亡之痛，甚至不知汉奸一辞为何义。孙犁解释说，先是崇洋媚外，进而崇洋惧外，当敌人入侵时，认为祖国不如人家，一定败亡，于是投敌叛国，为虎作伥，既失民族信心，又丧国民廉耻，名望越大，则为害越甚。这就是孙犁的人格精神。晚年的孙犁，对人生有过太多的反思，对社会也有过太多的批评，但在事关民族大义这样的重大问题上，他从无半点马虎，态度是以一惯之的坚定。

 孙犁一生正道直行，洁身自守，或许他是太热爱鲁迅，对周作人才有那样的苛责。当然，毕竟他还是书生，对其人也是有分析的，并非一概抹杀。孙犁也曾坦言，周氏早期的散文，自己中学时在《大公报》上就全部读过，非常喜欢；各种译作，皆有购存；对其晚景，亦知惋惜。我相信，熟悉孙犁文章的人，在他晚年的随笔文字里，也一定能够体味出周氏文风的“苦味”笔意来。

 2016/7/1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