泡汤

文/陈益鹏

来西安十几个年头了，一直没下河洗过澡，心里一直掂着。尤其到了夏天，身上的那个痒啊，如同跳蚤在咬。这难受劲儿，自然会让我想到家乡的好。

我的家乡岚皋县，地处巴山深处。那里的山，是一堆一堆连在一起的，这里刚伏下去，那边就耸起来，好像一河水，被大风吹得一波一浪。多山的地方，自然也多水。俗话说，鸟往高枝飞，水向低处流。山上的那些泉水、雨水，要给自己找一个出路和安身的地方，意志是坚定的，树桩子挡不住，石坎子拦不住，一意孤行的，顺坡就沟，流进山谷的大河里。

山里人也知道逐水草而居的妙处。但凡有水的地方，就有庄稼，有庄稼的地方，就有人家，有人家的地方，必有嗜水如命的小儿。三伏天里，他们脱光了衣裤，在水里一泡就是半天，直到竹林后面传来母亲狠狠的骂声，才肯穿衣上岸。

怎不恋那水呢？一个天然的大浴盆，搁在天底下，太阳照着，暖风儿吹着，那水，一弯一弯，从上游流下来，在人家门口稍作停留，旋成一个深潭，清清的，能照见人影儿。鱼儿们也停下来，不急着走，跟潜水的小子在水里转圈圈，捉迷藏。

这样的水，这样的泡法，想你是很少见到的。尤其是在关中，虽然也有一条胃口很大的河，却吃不下多少雨水。也没见哪儿拦河修电站，也没有南水北调，还八水绕着，那水，就是蔫蔫的，看上去总不欢实。几次走到渭河边，想要找一个下“饺子”的地方，却都是失望。不仅水量小，淹不住腿肚子，那水质，污漆麻糟的，看一眼，即便再想洗澡，也没了那份雅趣。

因为不得河浴，所以，西安人都普遍亲睐泡汤，并熟知有关泡汤的一切讲究和好处。

某日，得一朋友汤票，瞅一个周末好天，拉上老婆，决定一起去开一次“洋荤”。

泡汤的地方在秦岭脚下。秦岭是一个蕴藏着巨大温泉的山系，沿秦岭自西向东，有几处名声响亮的好汤，你应该见见。因为都叫汤峪，所以只能以东和西来区分。西汤峪，位于宝鸡眉县太白山出山口，此汤历史悠久，昔日为皇家御用汤泉；东汤峪，位于蓝田境内，也与皇家宫廷有染。而临潼华清池，更是荣享贵妃之爱，大唐之尊，其汤名远扬自不必多说。

以前，这些浴汤，听说过，也见过，就是没有临幸过。所以，这一次，我特意带上裤头，准备好好体验一把。

迎我到来的是东汤峪，在翠华山和临潼之间，出西安城南驱车经环山公路东去一个小时即到。去年五月，参加第四届西部散文家论坛时曾来过此地，虽未汤浴，却留有好印象。停稳车，穿过民俗街，检过汤票，即进入内室。女客左边，男士右手。浴巾和柜钥，必不可少。过道两侧，更衣间、淋浴间、按摩室依次排开。未及深入，一股夹杂着脚臭和皂香的混合气体迎面扑来，直钻鼻孔，从淋浴间溢出的雾气也罩了上来，令眼镜立马失去功用。干脆取下不戴。不戴也好，免得将那些个老少光溜的屁股看得太清了，那样反倒扎眼。说实话，尽管都是同性，我还是不习惯一丝不挂的在人面前走来走去。有一个小伙子，大概也是出于这种心理吧，一边赤裸地走着，一边用右手护着下裆，生怕有人给一把抓去。与其那样，还不如穿一条丁裤省事，何必遮遮掩掩。因为是第一次用汤，不知规矩，见有人在龙头下滋滋地淋着，想也许应该是先涤净了身子，再到大盆里去泡吧，要不，满身的污垢经热汤一泡，不就都溶散在浴盆里了吗？多不卫生呀。于是就理所当然先去淋洗一番，完后沿路标指示，一直走到门外。一股凉风吹来，忙裹紧了浴巾，正犹豫着，想要问汤在哪里，抬眼却见，露天大院里的一个池子里，早已是绿肥红瘦迷蒙一片。混浴？这可出了我的预料！细想，大家不都还隔着一层吗，加之雾蒙胧、眼蒙胧，即便想瞅个啥也是瞅不到的，索性就大了胆子，朝冒着热气的一滩乱麻中走去，把自己悄悄隐匿在一池热汤里。

我想要找到老婆，却见谁都不像，又不好凑近了去看。反正，都在一个池子里，也没什么可担心的。收回杂念，才感觉到水的存在。这是关中的四月，乍暖还寒着，而池子里却如同盛夏的三亚，身体也总是向水面上浮，似在怂恿我露出水面，好像在说：不都是人嘛，脱了衣裤都一个模样，你怕什么！我闭上眼，静静地体会，泡汤的幸福和美感，体会此时的水与远隔秦岭家乡岚河的水有什么不同。总觉得还是哪儿不对劲儿。想来，无非是这水太过精致，要钱买，还得40元。始终热着，不见变凉，也不知那浓浓的热，是秦岭地壳里自然生成，还是这浴场加工过的。其实这也不是问题。这水不叫水，叫汤，它天然热，还夹杂着许多有益身体的矿物质，这，你山里的水能比得了吗？泡了还冲洗，愿意了，还可按摩，让你忘记昨天的疲累是什么样子。那叫一个爽啊!

问题是，这水再好，它不是你的。它不够深，只及大腿，想要站直，就露了风骚；若想赛一下泳功，又忌惮池宽，怕得罪了自己的手臂。你只能被动地半躺半仰半靠在那里，这和躺在自家浴缸里有什么区别，那比得在家乡的小河，任你使足了劲的扑腾，没人收你钱，也没人赶你走。那水，它一个波浪漾过来，你一个鹞子翻身迎过去，像与伙伴打着的水仗，水被你掀起三尺高，旋即又被你轻轻地踩在脚下，感觉那水是你家养着的那条狗，听你驯导，陪你轻狂，想要翻江倒海，只凭你的意愿。还有，那水是常流着的，上边来，下边去，每滴水，只和你的皮肤亲吻一次，只负责带走你身上一小片垢甲，其余的，由另外的水来完成。哪像这，一池水要泡一堆人，换人不换汤。还弄不清与你同泡一池的，是否有这病那疾，是否，会让你一泡悔终生。

对此，老婆也深有同感。最让她恶心的是，一个男士离池时，竟将一泡口水吐在池沿边，她眼看着那泡口水慢慢地从池沿流入池中。因为这泡口水，老婆只泡了二十分钟就起身了，还说，再也不来享这个福了。

我无意贬低汤浴的好处，在一个缺少干净河流的地方，有这一池热水滋养伺候，也是人的造化和福祉。于小孩和年轻人而言，没有什么不适和新异，只是对于上了一定年纪的人来说，也许他们更愿意在一个雅致的环境中，一个人静静地浸润，享受骨肉酥松、身心软融的那一刻。而对于我来说，除了上述三心二意外，对汤浴一时还亲热不起来的原因，主要还在于有别的水先入为主，霸占了我对水的感觉和情谊。

这让我再次想到了远在巴山深处的岚河，想到曾亲近过我的那些河水，以及长年在水边站着的那个老家。

现在是暮春时节，渭河的水，仍不见绿。我的岚河，你们还好吗？